《都是套路》

（本文系2021年4月25日华东师范大学教授、作家、影评人毛尖在网络访谈节目《四味毒叔》里的演说内容）

每次，当一个人想金盆洗手时，就会有坏人来横刀。《笑傲江湖》里，衡山派刘正风说完“从此江湖恩怨，门派争执，刘某绝不过问”，两指断开宝剑，准备洗手金盆时，一声“且慢”，五岳盟主令旗驾到，之后一片血雨腥风。

反正，影视剧里，金盆洗手肯定会半途而废，同样会半途而废的，是拜堂，而且经常止于夫妻对拜部分。《倚天屠龙记》里，张无忌和周芷若刚要夫妻对拜，赵敏出场，一声“不能拜”，然后呢，总会发生这样的对话，姑娘有什么话，等行完礼再说。姑娘会说，行完礼就晚了。

行完礼其实晚不到哪里去，但是套路要求，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必须跌宕起伏，而且，必须在最后一分钟起伏。格里菲斯在电影史开场年代创造的“最后一分钟营救”，现在成了烂片指南。法场里，监斩大人说完，“时辰已到，行刑”，马上就会有得得得马蹄，“且慢。”“刀下留人。”“且慢”。“刀下留人。”“皇上有旨，刀下留人。”刘晓庆这样救人。周星驰被这样救下。你们的鹿晗、王一博、易烊千玺都会被这样救下。

皇上有旨。皇上，皇上就是影视剧的头号套路。如果你们觉得陈道明和倪妮在一起不够般配，那么，给陈道明换上皇帝的制服，是不是马上不违和了？唐国强、张铁林，微服私访和民女近距离接触，都显老，不过换上皇阿玛的行头，立即减去五十岁。所以，电视剧里的皇上，款款都是“人性柔和剂”。《大秦赋》里，四十岁的张鲁一，演十四岁的秦始皇，对着段奕宏演的吕不韦撕心裂肺：如果你真是我爹，我愿意和你浪迹天涯去。《上阳赋》里，三皇子对章子怡说，我愿意和你浪迹天涯去。听到这种台词，我马上就有一种生逢盛世感。

还有，《哦我的皇帝陛下》也是，动不动就说，“大不了这个皇帝我不做了。”全世界最需要职业精神的皇帝，都是头号情种，他们的常规口头禅是，从见到你的第一面起。我要向全天下宣告。我要娶你。当然，皇帝常常是娶不成，宋仁宗非常喜欢商人之女陈熙春，但终究放她出宫去过“自由的日子”，皇帝的情路都这么坎坷，我们老百姓看看，也就心平了。这是宫廷剧的群众基础吗？我不知道。

我只知道，影视剧就是全中国最封建的地方。按地位，财产分配颜值，按颜值分配道德和未来，《三生三世十里桃花》、《香蜜沉沉烬如霜》，男女主都是顶级配置，颜值四海最高，地位八荒无敌，《香蜜》女主虽然一开始身世不清，但天帝儿子钟情的，必然是最高级，马上，身世揭秘，花神亲生，果然。

当然，顶流爱顶流，也正常，不过，国产剧中最腐朽的套路是，嫡子常常人品也更高贵，一群妃嫔中，如果有一个是心机婊，你查一下她们的出身，八九不离十，做坏事的肯定是从底层爬上来的。《上阳赋》里，上阳公主万全万美，上能治国，下能安家，各族男人都爱她，唯独身边侍女要陷害她，各种动机紊乱的陷害，没什么理由，就出身不好。

上个世纪，左翼电影千辛万苦把清白的良心还给了底层，一百年不到，我们的影视剧又把心机和穷人，天真和富人进行了链接。穷人更容易败坏吗？也许，但一定是富人先堕落的。但我们的国产剧只讲半截故事，而且，最讲出身论。大钱胜小钱，有钱胜没钱，正出压庶出，正室压侧室，《三生三世》里，白浅碾压玄女碾压素锦，《香蜜沉沉》里，旭风碾压润玉，都因为低位人物是庶出。《锦心似玉》里，好不容易有个庶女当主人公，但此剧又名《庶女攻略》，意思更保守，讲的是庶女翻身成正妻的故事，而男主永平侯大将军的妻妾里，最卑下的要陷害女主的，依然是出身最低微的那个。

当然，这几年，我们的反腐剧也起来了，影视剧里的富人也抓了一大批。但是，“伤痕文学”时代的逻辑贯彻至今。什么意思呢，如果富人中有一个坏人，肯定不是最富的那个。官人中有坏的，也肯定不是最大的那个。而纨绔子弟，只要足够尊贵，都能改浪归正。这几天在播《骊歌行》，长安城头号花花公子盛楚慕，说着“长安的千金都玩腻了，去尝尝广州美人的风韵”，然后一眼瞄定女主，全方位从良，脱胎换骨变得文武双全。而位置低的女主原配老公，长得猥琐不算，连见女主的机会都没有，更别提改邪归正的可能。真不知道这是网络时代的势利，装备越精良活得越久，版本越高越有活路，还是，我们这个时代的文艺已经想象力殆尽。

本来，文艺套路发明者都跟爱因斯坦一样，是天才。奥斯丁的《傲慢与偏见》，伊丽莎白和达西的相逢，就是爱情的经典程式，你傲娇，我比你更傲娇，你偏见我，我也偏见你。他们相爱相杀的套路，全世界繁殖了一亿吨剧本。任何一个偶像剧，“傲慢与偏见”的桥段从来没有缺席过。但任何一个套路，都经不起碎套万段。

《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》中，特丽莎带着沉重的箱子未经邀请来到托马斯门口，那是一个时代隐喻，从此，她要在托马斯身上要求全部的布拉格。然后，我们的偶像剧，我们的抗战剧，我们的谍战剧，包括我们的职场剧，都用上了这个套路。一个女孩子，带着一看就是空的一只箱子，站在了总裁面前，站在了代号001面前，总之，站在姑娘认定的人生更高级面前，谋求新人生。小资姑娘的最好表达，其实是《潜伏》中的晚秋，因为晚秋的花痴被彻底洗牌，从站在余则成面前的忧伤小布尔乔亚进阶成了革命者。但是，我们的影视剧只截取站在门口的那一分钟套路，真是把特丽莎和托马斯给忙死了。托马斯打开门，门口站特丽莎。过几天，特丽莎打开门，门口站着另外一个特丽莎。如此往复，特丽莎复特丽莎，托马斯终于寿终正寝。经典套路也终于寿终正寝。

真的，影视剧不能随便开门，一开门，必有惊吓。“小爸爸”起床开门，门口站着一个叫他爹的孩子。富二代开门，实习律师一头撞过去。一个女孩，在没有人的时候，再崎岖再恐怖，也不会摔跤，但在窗明几净的总裁办公室门口，会七八九十次地跌倒，人类历史上，十亿分之一的灰姑娘和英俊总裁的相逢概率，已经全部被我们的影视剧用光。

套路接套路接套路。富二代和灰姑娘相逢生恩仇，情路十集，渣路十集，搞点误会出现前任加十集，车祸意外搞十集，失忆生出第三第四者再十集。所以，后来，我也想明白了。为什么我们的上流社会剧那么多，因为皇家套路最最多。为什么国产剧里到处是总裁，因为总裁才能一天到晚出没机场，总裁住别墅，有楼梯，就能从楼上摔下来，一般老百姓家里，都没有摔流产的空间，所以，光说我们的编导势利也不对，完全是因为总裁的生活空间大。只有总裁，才能动不动去纽约伦敦东京，才能发生机场追赶，才有继承人问题，同父异母的兄弟等等，然后，也才会有全球金融危机中的突然破产，大起大落从头开始再来一遍三十集。

皇帝，总裁和渣男，就是当代最具套路潜力的三类人设。互相叠加，摇曳生姿。渣男都是情种变的，否则也不会变渣，像《三十而已》。渣男意味着双倍情感戏。这些年的家庭剧、仙侠剧、民国剧都是这套路。因此，控制情路就是好剧标记。《沉默的真相》中，白宇和女友，妻子的感情戏，都剪得干净利落，尤其坏方分子试图用他儿子威胁他，一集过去，我们得知他已经和妻子离婚以此保全儿子，这个因果，人民群众全部能自行脑部，影视剧不交代妻离子别，显示了和英剧一样的省时省电，特别好。

但有些剧，过于依赖群众脑补，也会出现“漏电漏水”现象。比如我妈看《鬓边不是海棠红》，老嘀咕黄晓明和尹正吃饭时间太长，说的话也不得要领，两个男人在一起，聊这么多“身不由己”和“孤独”干嘛，高中生吗。如此，当他们真的一起抗日的时候，就觉得是青春期逆反，不够劲。

当然，我们的电视剧也不会允许观众不够劲。男女主人公的内心戏，“我没有他不能活”这种原本在梦里都说不出口的，总是能够隔着墙壁被心上人听到。同样概率学上被耗尽的桥段还有，如果你的战友口袋里放着他恋人的照片，最后一定是你帮他把带血的相片取出来。任何类型剧，和女主组队的，都能笑到最后，背叛女主的，一律死翘翘。

这些，都是命运，其实都还挺准确，毕竟是五六千年的生活总和。反正，第一次抢劫，肯定得手，最后一次抢劫，肯定人财两空。从床上摔下来，容易出人命，但是跳崖、跳海这种难度系数高的，肯定没事。主人公千万不能随便拍全家福，马上一个淡入淡出，照片上会少掉几个人。遇到戴面具和易容的，相信我，一定是美人。遮盖都是为了强调为了百转千回，因此，听信谣言以为对方是丑怪不敢去揭红盖头的，总会肠子悔青，比如《清平乐》里的仁宗，以为皇后是丑娘，误会加蹉跎，搞得清平不乐。

要快乐，不要选择在男女主人公失恋的日子出门，因为肯定会下雨。也不要和喜欢小动物小盆栽的劫匪一起出门，因为他们都不能克服自己的人性。自从“杀手里昂”以呵护绿植和爱喝牛奶的形象风靡世界，我们的杀手、打手的粉色趣味就开始变本加厉。有的爱小羊有的爱小鸟，《赘婿》里的护院耿直还是个铁杆文艺青年，喜欢看言情小说、写言情小说。

五大三粗的武生都文艺无比的年代，玉树临风的男主说点“只想和你厮守一生”，也就很好理解了。巴迪欧的名言，“爱是最小的共产主义”，第一次听到理解了共产主义，听过一千一万遍以后，理解了共产主义是难的，因为这句话的落点在最小上，我们全部的影视剧都可以为这个“最小”背书。

影视剧的情感容量小，世界也小。妈和女儿，儿子和爹，肯定长得一模一样。《铜雀台》里，貂蝉和女儿一模一样。《天龙八部》里，王语嫣和她妈长得一模一样。所有见过的人，都会喃喃自语，太像了，实在太像了。是真的小世界，男主洗澡，肯定会被女主误打误撞看到，而且一眼看到和自己相似的纹身，然后这个世界就轰毁了。其实多一个哥有什么不好，但爱情是所有国产剧的图腾，必须得有一个人黯然神伤离开，走到天涯浪到海角，一会皮肉伤一会小内伤。女主受伤，男主总须损耗百分之七十的功力才能救活对方。女主为男主疗毒，后背发功就行，男主给女主疗毒，要先说一句得罪了，因为女人的伤肯定得解开衣服治。男男女女，小情小爱，琼瑶遗毒至少让国产剧倒退十年，重新回到大江大河，我们又花了三分之一个世纪。

在这样的地平线上，新世纪以来的重要国产剧，《雍正王朝》《激情燃烧的岁月》《走向共和》《亮剑》《暗算》《士兵突击》《乡村爱情》《潜伏》《人间正道是沧桑》《甄嬛传》《琅琊榜》《山海情》确实全是解套神作。只是想想有点惨淡，中国电影诞生也有116年，电视剧也走过了大半个世纪，好剧屈指可数，套路越用越简陋，各种小学生梗泛滥银幕，很多剧连九年义务制教育都没体现出来，更别提中国风格、中国气派了。

影视剧，国家形象的一线担当，这些年，我们看英剧、美剧、日剧、韩剧，我们用他们的生活衡量自己的人生。《来自星星的你》红火那阵，地铁里的男生刘海都跟披肩发似的。《权力的游戏》四海霸屏的时候，我们都特别怕HBO（指美国HBO电视网）资金接不上。《大明王朝1566》征服海内外的时候，我们跟海外同行交流，心里得瑟。影视剧，国家意识形态的先锋和田野，这么多年为什么允许这么多匪夷所思的桥段反复发酵呢？搞到今天，网络上的中国喜剧，成了神剧自留地。说着“同志们，八年抗战就要结束了”，引爆全网。说着，“你们要抓的人是鲁迅，跟我周树人有什么关系”，让小学生都觉得太“沙雕”。

宋方金前不久刚出了《给青年编剧的信》，现在更专业的《忧伤的喜剧》出来，刘开建的这本“喜剧人实践笔记”是喜剧工作者的一线心得，希望全国编剧掀起学习热潮，也希望我们这辈子再也不用在影视剧里听到，“如果是自杀，那么她的动机肯定是不想活了”这样严肃郑重的推理。

国产剧也让我们观众养养生吧。疫情过后，影视剧已经开始反转。短剧风生水起中，尤其悬疑剧。不过，最近的反转似乎激烈了点，像《大宋宫词》第一集，反转得跟广告片似的。反转是能力，但反转成风也不好。现在是悬疑剧反转，刑侦剧反转，家庭剧伦理剧都各种反转，集集反，最后大反，不反转到最后十分钟，好像剧组的智商没有昭告天下。

按照套路，我应该结束了，我也不想再反转了。这个世界还会好的，如果皇家没有浪迹天涯梦，总裁不都是哇啦哇啦的情种，耽美剧的出路也不必都穿上军装从军或从良，中国电视剧有自己的山，自己的海，自己的情感政治和自己的宽阔弹性，就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