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熹的病根,在于没有搞明白,何为“致知”。
王阳明说:“‘致知’云者,非若后儒所谓充扩其知识之谓也,致吾心之良知焉耳。良知者,孟子所谓‘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’者也。是非之心,不待虑而知,不待学而能,是故谓之良知。是乃天命之性,吾心之本体,自然灵昭明觉者也。凡意念之发,吾心之良知无有不自知者。”
为善为恶,一念之发,“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”。“格物”,就是去掉心头之恶而归于至善。“格者,正也,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。正其不正者,去恶之谓也。归于正者,为善之谓也。夫是之谓格。《书》言‘格于上下’、‘格于文祖’、‘格其非心’,格物之格实兼其义也。”
“格物,致知,诚意,正心”的修身功夫,都是良知作用。“故曰:‘物格而后知至,知至而后意诚,意诚而后心正,心正而后身修。’盖其功夫条理虽有先后次序之可言,而其体之‘惟一’,实无先后次序之可分。其条理功夫虽无先后次序之可分,而其用之‘惟精’,固有纤毫不可得而缺焉者。此格、致、诚、正之说,所以阐尧舜之正传,而为孔氏之心印也。”
“惟一”为心之体,“惟精”为心之用,出自《尚书·大禹谟》: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;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。”
“道心”,孟子所谓先天之“本心”也,“良知”也;“道心”常常被杂有私欲之“人心”所弊,故云“道心惟微”,孟子所谓“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”也;“惟精惟一”为复归“道心”之功夫,即《中庸》所谓“得一善,则拳拳服膺弗失之矣”;“允执厥中”之“中”,即《中庸》所谓“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”者也。王阳明说:“道无不中,一于道心而不息,是为‘允执厥中’矣。”
这十六个字,被称为“圣门心传”。
朱熹视为“道统”所在:“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,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。其见于经,则‘允执厥中’者,尧之所以授舜也;‘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’者,舜之所以授禹也。”
王阳明称之为尧舜之正传,孔氏之心印,心学之源头:“尧、舜、禹之相授受曰:‘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。’此心学之源也。”
经典所传,皆是圣人之“心法”。王阳明说:“盖《四书》《五经》,不过说这心体。这心体即所谓道心。体明即是道明,更无二。此是为学头脑处。”
顾东桥来书询问:“谓《大学》‘格物’之说,专求本心,犹可牵合:至于《六经》、《四书》所载‘多闻多见’,‘前言往行’,‘好古敏求’,‘博学审问’,‘温故知新’、‘博学详说’,‘好问好察’,是皆明白求于事为之际、资于论说之间者,用功节目固不容紊矣。”
王阳明说:“‘好古敏求’者,好古人之学,而敏求此心之理耳。心即理也。学者,学此心也:求者,求此心也。盂子云:‘学问之道无他,求其放心而已矣。’非若后世广记博诵古人之言词,以为好古,而汲汲然惟以求功名利达之具于外者也;……舜之‘好问好察’,惟以用中而致其精一于道心耳。道心者,良知之谓也”。
正德十六年(1521),王阳明刻《象山文集》,序云:“圣人之学,心学也。”
四年后,王阳明在《重修山阴县学记》中,重申此义:“夫圣人之学,心学也。学以求尽其心而已。”
阳明之学如此通透圆活,与“龙场悟道”有关。
王阳明被贬贵州龙场驿,置生死于度外,于山洞石床静坐,因念:“圣人处此,更有何道?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,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,不觉呼跃,从者皆惊。始知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,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。乃以默记《五经》之言证之,莫不吻合。”
王阳明说:“吾‘良知’二字,自龙场以后,便已不出此意。只是点此二字不出,于学者言,费却多少辞说。今幸见出此意,一语之下,洞见全体,真是痛快,不觉手舞足蹈。”
禅宗讲“顿悟”,庄子名之“朝彻”。佛学、道家当然也是心学。阳明心学与二者的区别,在于最终与朱熹的汇合。“心即理”,王阳明的“心”与朱熹的“理”是合一的。
佛老二氏空谈心性,王阳明反复强调“知行合一”。“君子之学,何尝离去事为而废论说:但其从事于事为、论说者,要皆知、行合一之功,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,而非若世之徒事口耳谈说以为知者,分知、行为两事,而果有节目先后之可言也。”
王阳明说:“只说‘明明德’而不说‘亲民’,便似老、佛。”
“亲民”,就是《孟子》所谓的“老吾老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”。王阳明说:
“夫禅之学与圣人之学,皆求尽其心也,亦相去毫厘耳。圣人之求尽其心也,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。”
“是故亲吾之父,以及人之父,以及天下人之父,而后吾之仁实与吾之父、人之父与天下人之父而为一体矣。实与之为一体,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!……君臣也,夫妇也,朋友也,以至于山川鬼神鸟兽草木也,莫不实有以亲之,以达吾一体之仁,然后吾之明德始无不明,而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矣。夫是之谓明明德于天下,是之谓家齐国治而天下平,是之谓尽性。”
讨论了《传习录》的前三节及其引出的问题,可以明了:
阳明心学首先是一种解释学,是在解读孔门经典中所蕴含的圣人之“心”,天地之“心”,也正是孔子所说的“述而不作”。
其次,天地之心,即天地生育万物的之心;圣人之心,是圣人参赞天地化育之心。此心是“明德”,是“至善”,只能“明”,只能“述”,而不能“作”,也“作”不出来。
其三,此“心”之源头极其久远,乃远古圣人俯仰天地之所悟。《尚书》中的“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;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”,《易经》中的“复,其见天地之心乎”,为“心学”之滥觞。孔门圣典,基本上都是这两句话的注脚。二程、朱熹、陆象山等先贤的学说,也都是在对《四书》《五经》领悟、讲述中完成的。
其四,圣人之学浩瀚无垠,包罗万象,以“理”观之为“理学”,以“心”观之为“心学”,心即理,理即心,终归收于一“心”。
国学即心学。
李志军,1965年生,河南汝州人,武汉大学哲学博士,学者,诗人,书法家。
主编《续汝帖》、《历代名家书金刚经》(线装书局)、诗集《血脉的回响》(中国文联出版社),出版《南怀瑾说佛》(湖北人民出版社)、《洗心》(宗教文化出版社)、《禅宗语录鉴赏辞典》(合著)(上海辞书出版社),《国学史纲》(华夏出版社)、《我观故我在》(花城出版社)。现任河南宏光国学博览馆馆长,风穴书院院长,汝帖研究院院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