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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衣节的一纸哀思

来源:未知 编辑人:文文 发布时间:2021-11-07 浏览量:

寒衣节的一纸哀思

农历十月初一,寒衣节。

这是一个传统的祭祀节日,不少北方人会在这一天进行祭扫,在家门口烧纸衣祭奠死去的祖先,俗称“送寒衣”。

在中国历史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寒衣要寄给远戍边关的将士、远离家乡的游子。

“七月流火,九月授衣”,大火星每年农历六月出现在天空正南方,到七月天气转凉时逐渐偏西下沉,故而叫做“流火”。七月天气转凉,九月缝制衣裳,接下来的十月,既是丰收后的闲季,又是冬天的开始,人们开始为过冬做准备。

南宋 马和之 《诗经·豳风七月图》(局部) 弗利尔美术馆藏

“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”,女子在深秋冷风里就着长安月色,把织好的布帛铺在砧板上,用木棒敲平,以求柔软熨贴,好裁制衣服,寄给在玉门关外远道征伐的丈夫,这是李白在《子夜吴歌》里描述的情景,也是“送寒衣”最原始的含义、最淳朴的惦念。

 

南宋 牟益《捣衣图》(局部)台北故宫博物院藏

冬天御寒的衣物是古人生活最寻常而又必不可少的事物,因而与寒衣相关的民间传说有很多。其中有一个女人,千里迢迢长途跋涉给在远方服役的丈夫送寒衣,好不容易寻到北方,却发现丈夫因为朝廷的徭役不堪重负,早就死了。女子悲哀哭泣,哭倒了长城也哭不回她的丈夫,她在白骨堆积的长城脚下翻捡寻找,用寒衣裹着丈夫的尸骨入葬,她随后殉情。

孟姜女千里送寒衣的故事,在民间广为流传,传成了寒衣节的来历。据说为了纪念孟姜女,每逢十月初一,人们把纸裁剪成衣服的样子,在坟头或家门口烧给死去的亲人。寒衣从寄给生者的棉衣厚袄,变成了烧给死人的一片纸衣。

传说总是如此,各种情节拼凑嫁接,在一次次口耳相传中,模糊了最初的面貌。

事实上给死去的祖先烧送寒衣,源自唐玄宗的想法。有一年草木黄落,天气转寒,唐玄宗对祖先的感怀追念之情更加浓厚,于是他根据《诗经 ·豳风·七月 》里面“九月授衣 ”一句,“缘人情以制礼仪, 展孝思而移风俗”, 下令每年九月初一都要 “荐衣于陵寝”, 把新做成的冬衣供在祖先牌位前,用这种方式在全国范围内发扬孝道。

自今以后 ,每至九月一日 ,荐衣于寝陵,贻范千载, 庶展孝思 。宣示庶僚, 令知朕意。

不得不说皇帝就是任性,他一个偶然的想法,可以随时变成法定。“荐衣于陵寝”就这么成了典式,在民间流传开来,逐渐演变成拜坟祭祀,烧送冥衣的习俗。由于十月方入冬,这一习俗后来便推移到十月朔日,即十月初一。不过唐朝人民始终对“十月朔”节并没有多大兴趣,例行公事一般,上上坟,烧烧纸,十月朔在唐朝并不算一个具有影响力的活动。

十月朔寒衣节的繁盛期是在宋代。在这一天,因为官方一日假期的加持,寒衣节成为了全民参与的重大节日。

据《东京梦华录》记载,“(汴京城九月)下旬即卖冥衣、靴鞋、席帽、衣段,以十月朔日烧献故也。”商品的销售情况透露出宋朝人民对这个节日的重视。汴京城的商家将白纸染成五色,是仿着人间绫罗锦缎的颜色,裁成衣服、靴子、帽子的形状,九月下旬就开始贩卖。人间冬天必备的御寒衣物,照着样子也给祖先来一套。

那些死去的人们的冷暖,依旧由活人来惦记。

北宋 张择端《清明上河图》(局部》 故宫博物院藏

图中店铺左侧是“王家纸马”招牌,右侧是纸糊的冥屋

到了十月初一,人们白天要去祖先坟上,扫去坟茔上层层堆积的黄叶,在墓碑前放一壶新酿的桂花酒,几碟新谷做成的糕点,是亲人离去后一年一度地探望与思念,也是把丰收的喜悦供奉坟前。

北宋 李成《读碑窠石图》 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

傍晚时分,家家户户在门前开始祭奠。若是新丧,则不能焚烧五彩纸,因为新鬼初来乍到,要低调。也有人匆忙间来不及备办,买一大张方方正正的纸,直接烧完了事,他这样做也有道理——这是给祖先送去了足够的布料,尺头多,不单调,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受冻就行。

宋人在这一天的活动除了送寒衣,还有盛大的暖炉会。宋代这一天允许开炉取暖,就像现在我国北方11月中旬暖气集中供暖。民间还有亲戚间互送御寒用的薪炭、缣绵及酒肉的习俗 。

在这些全国性的活动之外,也有个别地方的习俗比较奇葩,北方地区有“卖靴人以是日为靴生日,预集钱供具,祭之,以其阴晴卜一冬寒暖,多验者。”民间俗称”祀靴节“,卖靴子的人把十月初一日作为靴子的生日,在这一天祭祀供奉,用这一天的冷暖占卜一冬的冷暖,看自己的生意是好是坏。古人可爱又多情,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找一天当做羽绒服的生日?

明 仇英《清明上河图》(局部) 辽宁省博物馆藏

图中为“主雇钉靴”店

到了元明清时期,“送寒衣”的习俗变得更加普遍而隆重,焚纸、上坟、杀宰、祀陵……甚至还出现了祭祀无家可归的鬼魂的仪式,在十字路口烧一些五色纸,用意是救济那些无人祭奠的绝户孤魂,以免给亲人送去的过冬衣物被他们抢去。

值得注意的是,在民俗中凡是送给死人的衣物,焚烧时都要认真仔细,烧得干干净净,这样阳世的纸张,才能真正送到死者跟前。只要有一点没有烧透,就前功尽弃了。

烧透的寒衣是否真的能到达人死后的世界、温暖死去的亲人?人死之后去了哪里?

中国视为死后归属地的有黄泉、蒿里、泰山、地狱等。每个地方都有它在凡间的来历,人们习惯于按照生前熟悉的一切,搭建死后安身的世界。

这里面黄泉似乎是最直观最写实的名称。黄泉本义是指地下的泉水,中原地区挖坑掘井,偶尔有地下泉水混合着黄土涌出,故名黄泉。荀子《劝学》中说:“蚓无爪牙之利,筋骨之强,上食埃土,下饮黄泉”,这里的黄泉就是本义。

人死了埋在地下,可不就是身处黄泉?因此黄泉后来引申为人死后居住的世界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

 

南宋 李嵩《骷髅幻戏图》 故宫博物院藏

春秋郑国的郑庄公,因为出生时难产被母亲武姜厌恶——大概是难产生孩子太疼了吧。武姜偏心二儿子共叔段,对共叔段百般宠爱,与郑庄公相看两厌。

庄公继位成为郑国君主后,共叔段在武姜的协助下屡次挑衅王权,郑庄公冷眼看着他们作死,坚信共叔段“多行不义必自毙”。共叔段最终谋反,庄公对共叔段的反击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。共叔段很快兵败自尽,武姜被庄公遣送出宫。

庄公对母亲恨意犹存,放下狠话:“不及黄泉,无相见也。”他表示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母亲,除非死了埋在地下。母子关系变成这样,在当时那个孝比天大的时代,非常罕见,也非常危险。庄公作为一国之君,声誉岌岌可危。

不久之后,他后悔了,但话已经撂下了,怎么办呢?幸好他的臣子颍考叔出了一个主意:“若掘地及泉,隧而相见,其谁曰不然?”颍考叔的建议是,挖一个地道,挖到地下泉水混合着黄土涌出的地方,庄公母子在那里相见。庄公采纳了这个建议,和母亲在地道里抱头痛哭,言归于好。

颍考叔的确是个聪明人,策划了这场“真·黄泉相见”的故事,消除了母子之间的芥蒂,保全了郑庄公的人品。

倘若对阴间的几个地点做一个知名度调查,黄泉高居榜首,蒿里则可能垫底。蒿里成为人死后灵魂所栖地,应是源自西汉时期的挽歌。

蒿里谁家地?聚敛魂魄无贤愚。

鬼伯一何相催促,人命不得少踟蹰。

人生一世,无论贤愚,都以蒿里为最终的归宿。不必鬼伯严厉催促,要死时想在人世多留一会儿都不行。大概蒿里最初是一片长满了野蒿的坟场,后来变成死后世界的代称。说到底,阴间是阳世的产物。

南宋 陆忠信 《十王图》 奈良国立博物馆藏

中国历史早期的黄泉与蒿里,只知道人死后去了那里,到了以后又怎么样呢?鬼魂在那里没有人管,处于放养的状态。而泰山神府则要对鬼魂进行治理和审判。在佛教传入以前,中国本土长久地流传着“泰山治鬼”的传说,泰山的主事者是泰山府君,鬼魂死后归于泰山,受府君治理。

《搜神记》中记载了一个叫胡母班的人,路过泰山时被泰山府君派来的小鬼抓过去,原来泰山府君知道他要去长安,想托他给女儿捎个信。泰山府君的女儿嫁给了河伯做夫人。胡母班欣然领命。因为有这个人情,胡母班再次路过泰山神府时,看到已成鬼魂的父亲在这里带着枷锁刑具服劳役,央求府君给父亲找个轻松点儿的活儿,府君也很爽快地答应了,给了他父亲一个小乡村土地公的职位。

南宋 陆忠信 《十王图》 奈良国立博物馆藏

这位泰山府君,看起来挺随和,想来他治下的泰山神府,不会像后来的地狱那样可怕。

地狱是后世历时最长久,流传最广泛的死后世界。佛教传入中国,人们逐渐认为地狱是裁判死者生前言行功过的地方。

关于地狱的种种传说:孟婆汤、奈何桥、生死簿、阎罗王……地狱里形形色色的惩罚:刀山、火海、剑林、油锅……各种听起来渗人的地狱名目:寒冰地狱、拔舌地狱、血池地狱、枉死地狱……顺应了佛教善恶有报的观念,地狱里的种种苦难,是生前做坏事虽迟但到的代价。

日本 佚名 《饿鬼草纸》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

据佛经记载:”诸有地狱,在大铁围山之内,其大地狱,有一十八所。其狱城周匝八万余里,其城纯铁,高一万里。城上火聚,少有空缺。”城墙用纯铁铸成,高一万里,像寒衣寄不到的地方。人生一世,谁能自始至终清白无辜?好像大家都免不了要去地狱走一遭。

敦煌壁画 《地狱十王经变图卷》(局部)

为什么人死后魂归地府?为什么在九天云霄之上,没有一个收容鬼魂的所在?

《李长吉小传》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:李贺(字长吉)临死时,看到一个红衣人,拿着木牌,宛如宣旨一般说道:“当召长吉。”原来天帝新建了一座白玉楼,听闻李贺的才名,请他去天上为白玉楼作记。李贺跪地恳求不愿前去,只因家中还有母亲需要侍奉。红衣人笑道:“帝成白玉楼,召君为记。天上乐,不苦也!”李贺听完后不久就去世了。

南宋 佚名《蓬瀛仙馆图》 故宫博物院藏

李商隐撰写了这篇《李长吉小传》,在文末信誓旦旦地说这个故事李贺的姐姐亲眼所见,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的。李贺的母亲和姐姐愿意相信,是要在死而登仙的传说中找到安慰,缓解心中的悲痛。“玉楼赴召”的故事在民间长久流传,人们愿意相信,是惋惜怀才不遇的早逝诗人,幻想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得偿所愿。

人们用想象建构的世界,无论地府还是天界,最终收容的是我们对死去亲友的深切思念。寒风带雪的季节里,万物暂时死亡,去年的旧友销骨成泥,来岁的新柳遥遥无期。生理上的寒冷诱发出心理上的悲凉,这大概是人最脆弱的时候,于是便格外容易想起死去的祖先,捎带着忧虑未来死去的自己。

裁五色纸,做五彩衣,在门口路边焚烧祭奠,寒衣燃起时晃动的火焰,温暖的只有生者。说不准究竟是生者给逝者送去了温暖,还是祖先以这种方式提醒我们添衣加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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